作者:煙容
選自雄青61期



一個很有仙氣的女孩:
在寫這封行信時, 我甚至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這並不影響我寫信的念頭.
我並不知你的地址, 所以這封信是否能寄出, 還尚未可知.
你一定很莫名其妙, 想知道這 "無聊男子" 是誰?
我自知自己配不上你, 這個 "配" 字是我在電視連戲劇裏常看到的.
一個成天無所事事的放牛班學生, 實在不應該在此聯考將近的關頭上,
寫這封信給你, 但這情愫積久了, 藏在心中總是不好.
文筆簡陋,祈勿見笑.



蓉:
你一定很奇怪, 我怎會查到你的名字?
這很簡單, 班上一位「弟兄」的馬子正好在你班上, 於是就....
或許你罵我窺人隱私, 其實我非故意。
你知道的嘛! 這些放牛的「牧童」( 我一向如此自稱) ,
除了「虧馬子」這個「雅嗜」外, 還有一個劣習便是充當偵探, 專探人隱密。
他才高八斗的書呆子們, 欲追你的不知凡幾,
牧童我頗曉自己底細, 論課業, 那是瞎子吃水餃─心裏有數;
論品行, 那是豆芽炒菲菜─亂七八糟。
但沒關係, 我有拉丁族的樂觀, 也有著楚留香的瀟灑,
一切盡力而「追」, 何況我握有你的地址呢?


牧童:
如果你第二封信是威脅,我是有證據可以反駁的。
你說什麼一個和我「往來甚密」的男友,聽了簡直噁心!
還有什麼一大堆追我的書呆子?
我不知道你是誰,更不希望你來煩我,雖然你還蠻有趣。
我認為你應該知道,現在正值最後衝刺階段,這段期間裏,「心如止水」是我的座右銘。
不要以為這封信代表了我將接受你,浪費了這時間的目的,
只是想要明白告訴你,不要在試圖闖入我平靜的生活。


蓉:
你錯了,徹徹底底地錯了。「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你正值花樣年華,卻浪費在書本上,我知道我這種邏輯對你是不通的。
與其說大道理,不如讓你去看這繽紛的季節,
老拘泥在分數的象牙塔中,實在窒息了屬於青春的光彩。
應該在這繽紛的季節,伸出你的雙手,放開你的心懷,
去傾訴詩意的雨季,去輕撫那自然的真諦。
看吧!那雲在動,動得那麼輕快、瀟灑,彷彿在笑你以前的沉鬱。
人生有的時候要像雲一般,
不可眷念那過去,世間功名利祿皆是空,
真正智慧的人應像雲一般,沒有匆匆,沒有嘆息,只有掬取,
應在這繽紛的季節,多掬取一些,美好時光像雲逝,一縱即無跡,
當數學老子在上面發表「政見」(因為不知所云)時,我總喜歡作詞,
寫來或許你要笑,但我仍然願意忍痛接受你的笑,像那屋上的提琴手。
這闕詞是無題的:「玫瑰凋樓旁,繁沒兩秋間;已是晚秋獨酌月,更見淚與愁。
無意挽飄零,花落自有處,落花成意秋成苦,竟是相思苦。」
贈與你此詞的目的無它,只是看你那纖麗的俏影,隱沒在考卷的陰影,心中便宛如刀割。
請相信一個牧童真摯的感情,即使我不是「刺鳥」的愚神父有他那純潔的愛;
我只願像一顆小星星,以自己的犧牲換來你那月亮般的皎潔。
最後,還有一點必須說明:請你不要懷疑此封信的作者。
雖然我只是一個放牛班,但我對國文卻情有獨鍾,
從小學道現在,我只有國文課本是全本都翻開過的;
另外,書、電影是我的消遣,所以,「克拉斯」要較普通的放牛生高一點!


牧童:
今天考完模擬考,一回到家中,看到了你的信,心中感覺錯綜複雜。
或許是有一點感動,或許是共鳴。
剛才考完試,同學們嘰嘰喳楂地討論答案,
但我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既不想考卷,也不想去看電影,只想把心靜下來,
靜思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們像是一隻隻風箏.在空中飄啊飄,看上去好像是在遨遊四方,
實際上,控制飛高飛低,飛遠飛近的一根線,卻緊緊纏在另一隻大手上。
國三下,說好聽點,是一群羽翼將豐的飛鴻,嘗試飛過久居三年的山頭,奔向另一個新的世界,
但說的難聽些,卻是一排排的罪人,等著玩「美女與野獸」的遊戲,
有的人因累積的努力而一躍登龍門,有的人卻因聯考制度的桎梏而犧牲,
無疑的,這是一個殘酷的遊戲。
我既有點羡慕你,又有點同情你,
正如你所說的,這是一個繽紛的季節,「落花水面皆文章」,這文章卻只有你們這群牧童才能欣賞。
儘管如此,我認為你們有些人還是只在浪擲美好時光,抽煙、撞球、玩電動玩具,
像一點一滴的鹽酸,腐蝕著青春。
但我相信你是與眾不同的,而且你應懂得我為何會同情你,
因為-真正國民九年義務教育受益的只是我們,而你們卻被忽略了。
只要中國的教育制度一天不改,學子們就一天受著不平等的教育機會,算是我替你們的呼聲吧!
或許上次曾真的認識你吧!我寫了那封充滿「恨意」的信回你,十分抱歉。
或許你會認為我很隨便,有男孩來信我便回信,其實不然,
正如你所說,學校中很多「無聊男子」都常邀我郊遊、看電影,或打電話找我聊天,
甚至有每天早上等在我家路旁,跟在我後面去上學。
他們自命不凡,自認為是才子,是英雄,
但他們的行徑如瓊瑤小說的男主角,但我可不是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主角。
你看過小野的小說嗎?有一篇給我印象很深,
有一個女孩,交了一個筆友,叫蘇魯支,他們彼此交換著最深刻的情感和戀結,
但那個叫飄飄的女孩,卻在魚雁往返之中,被蘇魯支的言行支配了,
他失戀了,她安慰了他;他結婚了,他卻慟不如死,
無疑的,蘇魯支化成了她的影子,伴著她走過一生。
我不願你像蘇魯支地控制著我的一切,但我又好寂寞,多麼期盼有一人來和我互通心曲,
而你闖入了我的世界,你不是功課很好,但你卻比那些「高材生」坦率、自然多了!
我們倆做個筆友好嗎?但有時功課忙,回信晚了,可不要怪罪。

在做筆友之前,你是否可自我介紹一番呢?名字、年齡、愛好..
我總覺得你已洞窺了我的一切,而我對你一無所知,那感覺令我心慌。

另外,你勸我莫在書中浪費青春,還作了一闕「警世詞」給我,
前面我已經說過,升學制度固然對你們不公平,
但真正的勇士是:在不公平的比賽中,以完美無缺的精神取得失敗。
那天我騎經自立橋回家,從自立橋鳥瞰雄中,好美!
古色古香的建築和著現代化的教堂,交織著一股新舊潮流會合的澎拜,
紅花綠葉是不缺的,百年古木也顯出他的生生不息,不愧為南部第一學府,
我當然不是強迫你要去考雄中,只是想告訴你:
把握人生的方法不只是享樂而已,書中一樣能留給你這一季的縯紛!
只剩兩個月了,我希望好好拼一番,高中或許還有希望!


蓉:
我很感激你對我的關心,為了不負你所望,我已經準備好好打一場仗了!
在你這封信以前,我總認為這是沒有希望的仗,
雖然老師們都說我是班上惟一有希望考上高中的人。
但現在我改觀了,你信前半段對聯考的不滿,激起了我想征服聯考的欲望,
後半段的鼓勵,更是煽起了我鬥志的火苗。
現在我不再去學校了,去那裏只是在浪費生命,雖然這樣再也見不到你,但那只是表面的你,
如今你已做我筆友了(為此我高興得兩餐飯吃不下),
我將可接觸到你的豐富內涵,那我又何必去追求浮華的外表呢?
極可能領不到畢業證書,但那也不重要,畢竟那只是混來的,
我沒有到學校去,你或許可以猜到我去那裏呢?
每天一早,便坐在圖書館的花圃前背單字,直到圖書館開門為止,
同「業」倒是不少,尤其女生特別多,但我已克制自己不去招惹其他「馬子」,
而專心於書本,只因我的心已有了你,那便夠了。
這段在圖書館「掙扎」的期間內,我常上去六樓看看課外書籍,藉以休息一下。
上次我看完了一本「悲慘世界」,我頗覺得自己便是那男主角尚萬近,
他偷了一對銀燭台,這對銀燭台的主人便是一個寬容他多次的主教,
為此他懺悔了一輩子,並以無限的悔意化為對世人的補償。
我自己難道不是這樣嗎?一、二年級的我,除了偶而會看一些正經的書外,
其他時間都浪費在打球、打電動玩具、看漫畫書上,蹺課、記過更是無以計之,
除了吸煙(我總覺得那玩意只會束縛自己)外,其他不良素行,幾乎都嘗試過了。
一開始之所以寫信給你,無非是一總無聊透頂的念頭--
想向同學誇耀一番這樣一個功課好、又漂亮的妞兒!
但收到你的信後,我徹底醒悟了。
我立志要學那悔過的尚萬近,但我自知力量微薄,
濟世是不成的(何況我也沒有犯了侵害世人的罪),我只有利用時間,
你知道嗎?我把你當成是那個使我覺悟的主教!
你要我自我介紹一番,這....總之是不成的,因為我決不比別人多認識自己一點的,
有時當我沉迷於享樂之間,忽然會有一種震慄來到我心中,那是罪惡感。
儘管如此,卻又抵擋不住它們的吸引力,心中便如有一個結,盤根糾錯。
我的姓名自己並不喜歡,只因不是自己要的。年齡和你一樣,倘若同日生那就更棒了。
愛好太多了,但在我寂寞時,總又覺得嗜好太少。
說了半天,還是沒有介紹自己,
總歸一句話,我是一個由那可詛咒的老天操縱的玩偶,和一群莫名其妙原子所組成的生物體。
親愛的!你知道,我會每天期待你的回音。


蓉:
我已等不及你的回信了,我若不寫信給你,傾訴所有積塞在我心中的感覺,我將會讀不下書。
就在我寄出上封信的隔天,為了去看看你,我特地去上學了。
一進校門,就被管理仔碰個正著,或許你不曉得,像我們這種特B班的學生,管理仔總是認識的。
他要我跟他到訓導處的一個房間,
那個「刑房」我挺熟的。一進門,他「拍啦」就給了我一巴掌,「說!這幾天死到那裏去了?」
我撫著燒紅的臉頰,一言不發,雙眼瞪著他,
今天他也竟是「氣頭十足」,一拳又朝我揮過來了,我躲開了,
哼!我有必要接受這般的冤打嗎?甭說打架惹事了,這幾天我連玻璃都不曾打破一塊。
要不是和你通信以來,脾氣已收斂不少,我當場就跟「翻」了,
即使不動拳頭,也要把他祖宗十八代一一「操」完。
「不說是吧?一胚仔子,就會藏匕首在抽屜?你是老幾啊?
我知道你是要打架而藏的,那為什麼一堆流氓來了,你又做縮頭烏龜來了?
怕?怕還要找別人打架?累得班上同學無辜挨揍,連一位制止的老師,也被劃了一道....」
我奪門而出,直奔教室。
同學們瞪著我,我沒有理會,拖了「憨大呆仔」出教室,我非要問個明白不可。
待「憨大呆仔」用他那顛顛倒倒,全無條理的語法,把事情原委說了一次後,我呆了。
不顧我的書包和放在裏面的一本英文自修,我飛奔出了校門,
爛糾察的哨聲和多少車輛的喇叭,充塞著我茫然的心,飛奔,飛奔....
我不知我走了多遠,直到腳酸為止。我累了,腳累了,心也累了。
坐在安全島上,一朵小黃花向我挺立著,彷彿在笑我被騙了,被騙了,被騙了,被騙了....
我天旋地轉起來,是的,我早就該知道,
你如此品學兼優,那麼漂亮,怎會看上我這個放牛的牧童?
我只不過是你釣到的一個凱子罷了,好向你朋友,同學吹噓,說你如何如何「有媚力」!
最後為了擺脫我,又叫你的男朋友帶人來修理我。
但是你不知道我是誰,卻查到了我是那一班
(這實在太簡單了,只要查查那班在X月X日起,有一個同學忽然不到學校了。....),
一看我不在,便遷怒他人,並留言要我小心,
我把你當成女神,你卻....賤!賤!賤!
那天我就這樣晃蕩了一天,直到八點多,才帶著兩罐啤酒回家,鎖在房裏,
看著你給我的信,一面喝著酒,酒漬染黃了你的信,酒漬和著淚....。
半夜裏,我獨自起來了,酒也醒,頭也異常清晰,悄悄地上了陽台,
吾心已靜,無所謂的洩恨只不過多拖累一人而已。
我絕不怪你,而且再也不會去煩你。
那把匕首是你男朋友來威脅我的,明天我會把匕首插在他的 桌上,
一切都過去了,我一樣要考高中,要讀書,這念頭是你啟示我的,
致一句最後的謝意。
我永遠是喜歡你的,不管你曾經給我多大傷害。


牧童:
此時天方初曙,日是未見的。
沁沁之風滾滾襲來,我以單薄之身來獨飲這孤涼,
初晨的三民公園,三兩老人依歌起舞,或是拖條狗,提個鳥籠,其悠閒令人神往。
今天收到你的信,我只能搖搖頭,嘆口氣罷了,
你看過茶花女嗎?瑪格麗特的情何其誠也,她的意何其摯也,
但可笑的亞芒卻是個沙文主義者,只要她一刻做出她所不願,而被環境所逼之事,
他就把他當蕩婦,是寡廉薄恥,且盡一切之能事去侮辱她、打擊她,
但高尚的茶花女,卻只以歡笑來接受他的羞辱,只為了這證明他仍愛她,
我雖不是高貴如茶花女之流,但我卻肯原諒,你所罵我的一切。
釣凱子?有媚力?吹噓?賤?
你可知道我心碎了,我原本慶興救了一個垂懸於絕崖之人,卻想不到....唉!
上天可知我心清涼一片,即使一泓清水如沁,依舊傷感成冰。
我相信你會靜下心來,聽我解釋。
我從不知道他-一個A班的學生,會做出這種事來。
他是我國小五、六年級的同學,我知道他很喜歡我,我卻始終只把他當作同學,
那天收到你的信,目睹你再度奮發而起,心中歡愉難以遏止,
那天放學回家,在途中巧遇這位同學,畢竟是同學嗎!不聊聊天總覺不好意思。
這一聊卻惹出禍來了,我把和你交筆友的事及你受我鼓勵而做的事,源源本本地告訴了他,
那時只見他臉上閃過一絲不豫,並未覺如何不妥之處,
唉!心悅口就快,替你招致如此多的麻煩,實在愧意萬千。
看你如此近乎瘋狂的舉動,相信你對我是誠意的,
你是我的朋友,但絕不是男朋友,此點務請察之!
放學回來,身體頗覺欠適,母親帶我去看病,
醫生要我先去檢驗所檢查血液,並替我打了一瓶點滴。
躺在病榻,倦倦的,但總睡不著。算著點滴落下的秒數,想著世界上的芸芸眾生。
上帝是公平的,他創造了敵人,卻也塑製了朋友,所以這個世界才會如此多的親情和戰爭。
「小姐!貴姓啊?聊聊天好嗎?」身旁的一位國中模樣的男孩打斷了我的凝思,
他側著頭,張大眼睛,似乎等著答案。一時間我有點不知所措,索性轉過頭,閉上雙眼。
難道我真的如此招蜂引蝶嗎?有時照鏡子,覺得上帝實在待我不薄,賜給我一張姣好的臉。
有人說:「美麗的女孩不會有能力。」我總不敢否認。
師長們都說我穩上雄女,但讀雄女就代表了有才華嗎?
自己總是懦弱,危及時只想依賴他人;自己總是缺乏決心,決定事情總是不夠明快....
一時之間,自己的缺點竟紛沓而至,我在想:
自己是不是只有臉蛋,沒有腦袋的女人?
以致於男孩都只重視我的外表,而忽略了真正的內在美?

收到信時,我想哭!
寫完這封信後,卻覺痛快極了,一個長久藏在心中的疑惑,終於得以坦然。
我知道你現在很恨我,或許會不回信,但我絕沒有怨言....。


蓉:
這幾天重複的夢境總是相同;我在大雨中追著,追著要離去的你,
好幾次快追上了,去又滑倒了,倒在地上,
孤弱無力地看你的身影,在狂與中漸漸縮小、縮小、縮小....
我想吶喊,但聲音總是哽在喉頭。
甚至有一次,我已抓到你的肩頭,忽然雨滴斜送入我的眼簾,你俏麗的身影驀然模糊,
剎然,東西南北在我的腦中迴旋,我只知道狂奔,一陣陣刺耳的喇叭聲響起,
劇痛在腿上慢慢、慢慢擴大,同時你的身影又忽然地出現了,卻是你不曾停下來的身影....
你絕不可能知道那種醒來後的感覺,彷彿不曾失落一些,
卻又好似身畔的一切全都消失了,矛盾自黑夜中向我襲來。
我試圖忘了你,但你那離去的身影,卻始終令我驚慄。

但一切都消失了,自從收到你的來信之後,
我自悔愚蠢無知,將一個簡易的道理化成一場軒然大波,多麼可笑啊!
把你的信看了兩三遍,我才發現你竟是那麼的純真,將自己的缺點率然而坦。
自愧於自己的自私,沒有修養,感動之餘,我只有緊緊地握著雙手,
祈禱你忘了上次的那封信,燒了它,把它當成第一千零二夜吧!

最近讀書越來越不認真了,常常是讀到一半,便開始幻想著我考上雄中,你考上雄女,
而且彼此都很順利地渡過了三年,然後又同時考上同一間大學,
下了課,並肩走在花叢小徑,天空或許還飄著些雨絲....對坐在涼亭。
我靜靜,仔細地端詳著你,用我厚厚的手掌捧起你溫軟的臉蛋,
輕輕數著你留著雨痕的睫毛,端詳著你淡長的眉、略鉤而挺的鼻,
兩片柔順的唇,黑亮的髮服貼地躺在你鵝蛋型的臉上....
或許很可笑吧!這種白日夢。
但你可知道?我一直有種衝動,想要在你臉上輕輕一吻,以抒解鬱在心中的情意。

傲慢與偏見中,男女主角在初見面時,彼此都懷著成見,
但經過談話、寫信,他們一一跨過了隔閡,結成了一對夫婦。多美好的結局!
珍.奧斯提的這篇小說,有點純西洋式的喜劇,徹根皆甜。
但真正偉大的愛情是在「刺鳥」中,一種深銘刻骨的情意,只以外表的平靜,淡淡地刻劃出來,
最後兩人的兒子死了,洛夫也在麥姬的側伴下,靜靜走向他心目中的天堂,
看起來似乎是十足十的悲劇,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
但恩(兩人的兒子),本來就不該來的,死了也只是歸還自然而已。
而洛夫在世上,在神和人取捨間,矛盾了數十年,終而得以解脫;
去了世間最摯愛的兩個男人,麥姬才算擁有了餘生心境的寧靜。
哎!你一定很奇怪,為何忽然向你說這些,其實自己也不甚明白,只是心中鬱鬱的。

最近忽然喜歡起喝酒了,尤其喜歡在月夜中,宿酒醒來,腦中驀然清醒的感覺,
白晝覺得憂煩的事,此時一掃而空,對著寂空,大聲朗誦詩詞,更是一大享受。
上次想著你,不自覺地竟衣服濕了,自己也搞不清是夜露或淚水。
「夜露寂來月上梢,半空猶有思滿懷;滿懷意濃濕襟衫,露濕淚濕獨自白。」
在夜闌人靜時,請你細細品味這首自作曲,也許你就能了解我此時的意境。

至於你問我的問題,我無法回答。因為在我的眼中,你的一切都是無瑕的。


牧童:
我從來沒想過這件荒唐事,而我竟然做了。
上次的模擬考成績出來了,五百四十二分,全班排不到前十名,
我呆了,我從不曾考得這麼壞的。一時悵然若失,便也想學學你的瀟灑。
於是,跑到雜貨店去買了一瓶罐裝的啤酒,付錢時,老闆娘好奇地看著我,
我只覺得臉上赤熱不已,如同火爐一般。
出了店,便趕緊放入袋子裡,彷彿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事。
回到家,又看了小野的一篇小說:試管蜘蛛。竟感動得哭了,
和著考試不佳的愁緒,就真的把那瓶啤酒開了,人曰:『借酒消愁。』
不料喝了第一口,就吐了出來,這真是:初嚐酒滋味了!

過了一會兒,一種昏眩和甘沁一起冒上心頭,於是一邊喝﹑一邊吟詩頌詞: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春蠶到死絲方盡 ,臘炬成灰淚始乾。』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砧杵敲殘深巷月,梧桐搖落故園秋。』
『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就這樣一面吟,一面飲,一時得失皆去,
忘形之處,竟也翩翩起舞,舞掉不愉快,舞盡生老病死,舞完......
也不知舞了多久,總之那時我醉了,醉得爛泥。
三點多,一陣暈眩把我搖了起來,第一個反應便是吐。
頭重重的,過了一會,才想起剛才做了什麼,只見滿桌酒跡,參考書、測驗卷酒漬遍黃。
儘管如此,心裡還是相當痛快。
你上次和我提了兩部名著,恰巧我都看過。
唉!有時做人是不能太執著和拘泥的。
假設賣機不執著這段戀情,是否對兩人都是一種解脫呢?
假設洛夫不被宗教所拘泥,是否兩人便能共締良緣呢?
其實也不盡然,在天理之無常中,許多事物不能以價值論。
如同我們吧!要是我們都學了課內的書,而不再去進修課外書籍,不是可以省下許多時間?
他人認為書中蘊涵了人生的真諦,而吃喝玩樂只是膚淺的消遣。
我有我的看法,你也決不能影響那少數人堅持的意見,因為真理是因人而異的。

頭又痛了起來,連書都看不下了,明天還有社會科第三冊及數學第二冊的考試,
去吧!我的書!看,這酒真的使我瀟灑了。
太白兄好酒,縱飲吟詩,天地日月,無不詠而成韻;
蕭峰兄好酒,豪杯論武,南俠北傑,無不懍而成慕。
可惜自己只是個小小女子,拋頭露面總是不行,只求在狹小的環境中,一切適意而行便滿足了,
活了這十多年,心中還是喜歡喜劇,像傲慢與偏見的結局不是很好嗎?
何必要像那白先勇的小說,總給人一種淡淡的憂鬱感呢?
或許便是人生在世,不遂意的時候總是比如意時多吧?
好想看看你。
看了你的夢境與幻想,我真的有『身臨其境』的感覺。
尤其你的大學之夢,由令我嚮往,我想真的有點喜歡你了,還幫我素描臉部,太美了!
但你的夢境就不禁令我不寒而慄了,相信我,假使我是你夢中的女主角,我一定會留住腳步的......
你真的是那樣坦白,我有幸和你搭起這座心橋,那何不讓我知道你是誰?
讓我看看你吧!這是我一個小小的願望。


蓉: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一個文靜秀麗的女孩子也會喝醉了?
初接到信時,我覺得實在太有趣了,我真想看看妳去買酒的窘態和醉酒後的雙頰酡紅,
那一定像是一顆熟透了的紅蘋果,那一定更添妳的嫵媚。
你知道嗎?我好想跟你對飲,然後再吟詩頌詞,這兩方面我們都是旗鼓相當,太棒了!
但話說回來,我是否已成了那個混蛋蘇魯文,從信中支配了這個小可愛的蓉呢?
喝酒總不是好的,對健康尤其不佳,何況那也會損了你的形象,
一個煙、酒皆沾的女孩子,誰敢碰呢?
只由於我嗜酒如命,卻把你帶壞,實為罪過罪過!
從一個自私的角度來說,偶而放縱一下,卻也是不錯的。
我這個人是『自然』學派的,一切順其自然,什麼形象,什麼階級都是虛偽的。
但無可奈何的,人在虛偽的死角矛盾了十幾年,至今尚不敢勇於脫掉那層虛偽的外表,
讓真實的內在坦然出來。
或許妳和我一樣,是天生縱酒瀟灑的,你卻被社會加諸一種清純的束縛,
在大部分的時間,妳必須努力去維護這個『軀體』,只有在這個暢快的季節,得以依天性而行。
妳切莫有罪惡感,必須知道:一切習俗皆是狂妄無知的人們硬加在自然之上,
現在妳終於擺脫這些煩人的教條,雖只是短暫的,卻也值得再浮上三大白了。
最近又要搬家了。由於父親職務上的關係,我們成了『游牧民族』。
我本來以為還只是在高雄,卻不料竟是要搬到臺北,
昨天我執拗地鬧了一天,執意要留在高雄,等聯考考完再到臺北,
父親看我近來似乎真的用功了,也就答應了。
母親卻怕我惹事生非,其實我知道的,她是捨不得離開我,
自出生到現在,我還沒跟她分離過三天以上的,也難怪她不願了。
最後我編了一條自認最妙的理由:適應新環境期間會影響功課。
母親才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不過看得出,她是算準了我考不上此地的任何高中,
妳知道我為何要留在高雄嗎?無他,只為了想看看妳,而且我也不願離妳太遠。
等我努力考上高中後,我便可賴在此地不走了,這便是我的如意算盤了!
不過父母要我先去認識環境,暫時會離開高雄幾天,這幾天大概不會回信了,
所以妳好好準備功課吧!不用再寫信給我了。(這僅為暫時,可別斷了音訊)
下禮拜就是畢業典禮了,昨天禮拜六,學校舉行預演畢業典禮,悄悄地回去看了一下,
碰巧遇到一位昔日的弟兄,他略帶不屑地跟我說我領不到畢業證書,
哼,有什麼了不起!待我考上高中,誰稀罕那國中的畢業證書呢?
躲在一旁,聽他們在頒什麼市長獎、議長獎‧‧‧‧什麼一大堆鬼勞子長獎,
聽了半天,才終於聽到妳的名字。什麼混蛋老師嘛!才區長獎,真為妳不滿,
不過沒看到妳,心中的悵然若失,便如同羅馬假期的結尾,
癡情記者看著公主飄然離去,獨自立於大堂,不忍離去的惆悵不已!
想到要離開妳一段時日,真是不捨得。


牧童:
今天我暈倒了。
那天大醉一場後,隔天就覺得身體不適,也不知為了什麼。
那天預演的時候,肚子裡就似乎悶著血腥,同時也覺得疲倦不已,於是向老師請了假回家,
母親要帶我去檢查檢查,我執意不肯。
在身心皆處不適的情況下度過兩天,第三天上學時,勉力騎過自立橋後,
彷彿覺得心臟快停了,頭也昏眩不止,你絕無法暸解那恐怖景象,
似乎在那一段時間,自己已在神的召蒙下,赴往西方極樂。
到了學校,一切的咬牙支撐卻都終止了,手腳軟了,天地間的萬物都相對地失去了意義,
一陣血腥直衝上喉間劇痛從我瞳孔中射出,終於鮮血衝口而出,隨著昏眩,我也已倒在地上‧‧‧‧
斷斷續續地感覺到訓導主任的急呼聲‧‧‧被扶了起來,送上車‧‧‧‧母親的啜泣聲‧‧‧‧
許多針扎入的痛楚‧‧‧‧醫生護士們的匆匆蹤影‧‧‧‧而這一些對我絲毫無意義,
我一直恍恍惚惚地想著你和我並肩躺在如茵的草上,蝶舞亂,花影紛。
一時和樂融洽,輕聲細語在耳邊輕繫。
忽然你提議要吟詩詞,並笑著要我先開始,彷彿是冥冥安排的,毫不加思索地便吟: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是中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景,隻影為誰去。』
你也自然而然地接吟下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野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差及,山鬼自啼風雨。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皆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剎那間,天地變得嚴肅起來,空氣猛然冷凝,不可觸及。兩人相對無語‧‧‧‧
景象又轉到一碧至深的湖上,我在湖上泛著小舟,你在湖旁為我唱歌,
鮮美燦然的蓮花綻開微笑,雲日極為和諧,為我們編織了最佳背景。
驀然間,大地忽然晦暗起來,狂風夾著暴雨,向我狂捲過來,船翻了,我也落入湖水,
湖水本是溫和的,此時卻變得冷澈起來,寒意直襲上來。
那些蓮花也向我聚集過來,原來清麗的她們,竟都成了一副猙獰的模樣,向我張牙舞爪,
我嚇的哭不出來,只是大叫,我想向你求救,
卻無望地瞧起湖畔列出一排一排的欄杆,把竭力嘶喊的你隔絕在外。
湖水越來越碧綠,而我只是向下沉,我伸著雙手,高聲呼喊你的名字‧‧‧‧
不知是昏睡了多久,我從惡夢中驚醒過來。
本想起身來,但頭卻像是有千斤重一樣,把我壓回潔白的枕頭,
此時,我方察覺四周近乎全白,枕頭、床單、棉被、床、甚至連四壁也是漆成白色的,
這裡必是醫院了!
床的斜對面有面鏡子,映出蒼白而憔悴的我。
母親皺著眉,低聲和醫生討論,似乎無察覺我已醒來,
我靜下了心,回想發生了什麼,然後閉目凝神靜聽他們的對話。
『究竟要昏迷多久啊?已經三天三夜了!』,
『唉!我們已經盡力而為了,醒是會醒,但‧‧‧‧只怕再醒也只能醒一個多月了。
令嬡天生體質就不好,肝、肺皆有毛病,加上無細心保養,常常熬夜,從小到大,
現在肝炎已是很危險了,本來不至如此嚴重的,但我們發現她最近曾喝過酒,
那減了她好幾年的歲月!』
天啊!我曾編織了多少夢,要和你共享人生,至今,一切都‧‧‧‧
母親在啜泣著,為了不使她發現我已知道病情,我忍住眼淚,看著前面沙發,
我多麼希望你在這裡啊!輕輕安撫著我的肩膀,替我梳理髮絲,跟我說:
『蓉!不要怕,這一切都是惡夢,很快就會過去的‧‧‧‧』
現今你究竟在何處?你可知道我多需要你嗎?


牧童:
趁著護士不在,我又偷偷爬起來寫信。
你為何不回信呢?是因為還未回高雄?
還是同其他男孩依樣,見我大限將至;及以往俏麗裡臉上已大失光彩,於是皆離我遠走了?
我相信你是前者,我一向很信任你的。
本來有一股衝動,要把醫院地址給你,讓你來看看垂死可憐的我。
但你知道嗎?我變得好醜好醜,臉都凹了進去,眼睛浮腫,嘴唇白中帶紫,早已失去生氣,
在鏡子中,我絲毫尋不到舊日的影子,也尋不到舊日的自信,
你可知道我心碎了?碎成一塊一塊?
我昨晚用蘋果將鏡子打碎,而且不准家人以外的人來看我,我要保存自己最後的美麗。
事實上,除了導師,和兩三知己外,來的人幾乎是沒有,
那位被你說成是我男友,後來找人去打你的國小同學,送來了一朵花,
看到我變樣的臉,從此不再來了。我的人和他送的花一樣,凋了,不再有人理睬。
後天就是聯考了,我苦苦央求父母讓我赴考,在向聯考會陳情後,允許一個醫生隨侍在考場外。
或許有人會笑我:即使考上了,又有什麼用呢?又何必去縮短本已少的歲月?
但我自忖在這世上無留下什麼,除了父母和你之外,所以我認為這一筆雖是多餘的,卻是有意義的。
更何況哭也哭過了,恨也恨完了,為何不再堅強地最後站起來一次?
為了讓你回憶中,保有我最美好的影子,我求你不要來看我,但
求你把你的照片寄來好嗎?我好想看看你,不論醜俊,那都會給我一
絲氣力的。
夜深沈了,真的深了,我在想著你現在做什麼?睡覺?用功?我
相信你已準備的差不多了,好好打一仗吧!好想跟你同一考場。嗟乎
!臨死之前,才發現自己的『好想』真多。十六歲,真不甘願,彷彿
美酒尚未飲盡,杯子便破了。你可憐我嗎?
或許你也像那些薄情郎一樣,現實而寡情,我不會怪你,畢竟你
給我的已太多了。淚不爭氣地又流了出來,血也忍不住又咳了出來,
染紅了我無力的字體。


牧童:
忍住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又掉了下來,看著它們一滴一滴落在地板碎了,碎在心中。
我非感傷自己離大限已不遠矣,而是感懷你竟也是那樣寡情,
唉,能怪誰呢?至今,身雖未死,心卻已死。
這幾天,心中一直矛盾,一方面想著要見見你,一方面卻又不願你見到我醜陋的模樣。
你可知道是什麼支撐著我考完聯考的?
當全身昏眩,氣血翻湧,我總告訴自己:
支持下去,回醫院就能看見你的信躺在病榻上,更或許你的人已坐在病榻前的沙發上。
這個念頭支撐著我寫完考卷。
國文的作文題目:幸福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以顫抖的手,在字淚俱下的情況下,把稿紙寫滿了。
其實對我而言,幸福是什麼呢?我剩下的幸福便是你的信,那會給我一絲心靈的慰藉。
我一面寫,一面在心中吶喊著:騙人、騙人、騙人的,幸福那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呢?
正如我最後這麼一點幸福,也被無情的你剝奪走了。
若這句話是對,那上天待我又是何其不公?
這封信或許是我的遺書了。
常聽人家說什麼靈性、靈性,自己至死前,才了解自己也頗有點靈性,
便是知道自己在這幾天必要安息了,這種靈性又令人何其悲也!
其實世上的牽掛太多了,走了一走了之,反倒落得輕鬆。
像那天考完,我連對都沒有對,
反正考上了那間學校,都是無所謂,倒是真正關心的是你。
我死後,你是否也會有另一個筆友?
不要!不要!真的,我好想當你的第一個和最後一個筆友,
這或許有點自私,但成全我好嗎?
恐怕無法實踐諾言了,猶記上次承諾你說,定要留住自己的腳步,但終究,是上天帶走了我。
好想再喝酒。『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人生彷彿一場豪飲,匆匆舉杯,匆匆落杯,留下的只是無情的酒漬,
醉醒後,回首一看,才知已是紅塵萬里了。
為何不再給我一封信呢?你可知道我多想念你嗎?
再度想起你的大學之夢,多美,多美,多美!但曾幾何時,美夢如花瓣入水,沉了,無影無蹤。
在夢中,總是夢到嫁給你,生好多好多的兒子、女兒,又想到你哄孩子的憨態,在夢中也笑了起來,
一夢醒來,卻依舊處於床榻,不覺悲從中來,又是涕淚俱下。
啊!『此時此景,更與何人說?』
你會想念我嗎?你總是很瀟灑的,或許會大哭一場,然後繼續在人生旅途中,踽踽獨行,
我只恨自己福薄,無法與你攜酒共走天涯。
啊!一陣陣的氣悶哽在胸口,一時間覺得心臟越跳越慢了,牧童!牧童!我好痛苦‧‧‧‧
再度醒來,家人親戚都在眼前了,個個都是淚痕猶存,我已自知為了什麼,
我要起來繼續寫下來,但醫生制止了。在我苦苦央求下,醫生答應由護士幫我寫,
所以這段是護士小姐幫我手錄的。
好希望像文藝悲劇,男主角在女主角臨死前趕來,
我多希望你在我垂死之際趕來,但卻已知願終不可達。
啊!呼吸越來越難,或許還有幾分鐘吧!
在我嚥下最後一口氣以前,我只剩下最後一個要求:以後常去看我,好嗎?
然後題上兩首詩,送給我。
『煙花雖然不堪剪,確有詩永結同心。』
終於大限已至,但我仍不願跟你說:永‧‧‧‧‧別‧‧‧‧‧了‧‧‧‧‧‧‧‧‧‧


蓉:
妳走了,走得無聲無息。
『我有一千個夢,撒在每個莫名的情懷,
幻有滅,情有空,歌有終,水有逝,但這夢啊!只有萬古佳釀堪醉其中!』
我好不容易,覓來一佳偶共醉美夢,但夢未全,伊人已去!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第一次真正感到這句詞的含義。
這個地方,一直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前有梧桐,後有薔薇,兩三個圓石綴於荒蔓野草中,一棵大榕樹橫亙其中,日光是潑不進來的。
本想聯考完,就想和你見面,然後帶你至此地,共飲共舞共吟詩。
不料,今日卻是我獨自啜著酒,掉著淚,想著從前你在校園內的倩影。
妳一直很喜歡笑的,不是嗎?妳們的教室在三樓,我們的教室正好遙對著你們。
尚未和你通信時,每次上課,必定帶個望遠鏡,然後和弟兄換得一個靠窗的座位,
整節課,就是凝望著妳。
妳上課總是專注的多,有時看著黑板,有時便埋首於筆記簿中,
髮甩在一旁,斜側著頭,那姿勢好美!
至今回憶,猶歷歷在目,你真的走了嗎?我簡直無法相信。
拿起啤酒瓶,才猛然發現,空了,一滴都不剩。
真後悔要到臺北去,恨自己為何不早日收到妳的信。
老是要祈求你的原諒,在我們短短的交往中本來馬上要回高雄的,
不料旅居美國的阿姨,偕同表妹回國。
母親要我早上、中午用功,晚上便和他們去逛逛街,敘敘感情,
表妹又老黏著我,要我教她國文,使我更脫不了身,我也想著妳正值衝刺,讓你靜下心也好,
好不容易挨到聯考前一天,才得以回高雄應考,恰巧妳的信又被管家轉到臺北去了,
終於無法與你再相見,莫非上天註定這只是一段永不交流的情嗎?.
考完後,接到母親急電,說阿姨、表妹要回僑居地,叫我立刻回臺北接機,
這一走,竟又錯過了和妳最後一次見面的機會,莫不叫人柔腸寸斷!
等到他一走,才得以打開妳的信,一看之下,全身像電殛一般,
心緊懸在半空中,繞著『不可能』、『不可能』‧‧‧‧‧‧三個字打轉,
抱著頹喪之極的心,匆匆趕回高雄,你卻已屍骨冰寒,
我求妳的雙親再讓我看一次最後的妳。
當顫抖的首掀起白布,天啊!
妳那樣純潔、那樣柔情,為何還要遭受如此重的刑罰?
輕輕撫摸妳冰冷而無血色的臉龐,依舊那樣秀美,細細地呼喚著妳的名字,
多希望妳再度睜開眼,等著我撫掉你睫毛上的淚痕,唉!我豈又值得妳為我掉眼淚?
髮一樣是柔順的,只是比我上次見你時長了一些。
悲愴的眼淚終於撲撲地掉落在妳臉上,妳為何不再笑語嫣嫣呢?
腦海中一直恍惚著:這或許一切是夢,夢醒了,妳又在我眼前,任我把妳抱在懷裡親吻,
更或許妳根本沒有死,眼前的屍體不是妳、不是妳!
我退後、退後、退後,直至『碰』地一聲,踢倒了妳父母為妳燒的紙錢,
我軟倒在地上,讓飄啊飄的灰燼恣意地落在我臉上‧‧‧‧‧
為何不再喝了呢?這一瓶是妳的啊!把它喝了,順便慶賀你考上了雄女。
哈!哈!哈!妳考上了雄女,不是你心所夙願嗎?
考上了亦復何用,不過是讓雄女的報到率又低了一點。
也告訴你一件傻事:不負你的期望,我也考上了一間高中,
雖然和雄中不可同日而語,但總也算考上了。
當在妳墳前考慮了一個下午後,我終於決定去讀了。
可笑的是報到要畢業證書,才想起沒有。於是便到教務處要求通融,
料不到教務主任卻指著我的鼻子說:國中都唸不畢業,還唸什麼高中?
我笑了,仰天長笑!難道這個世界就真的此可笑嗎?
或許我該學學那謝遜,大罵一聲:賊老天!
在你這僅存的兩個月中,為何不讓我和你去好好地共度歲月呢?
雖然我倆未曾謀面,但從信中,我深深感到彼此的心中存有一種靈契。
但可恨的賊老天,把這段最可貴的時光浪費在書卷之中,
雖然雙雙達成心願,但妳走了,我也因沒有畢業證書而排於門外,
究竟我們是做錯了什麼事嗎?以致遭受到如此大的懲罰?
終究是留不住妳的腳步,記得妳是答應過我的。
但即使走了,真得連回首和我共飲一杯,也不得行之嗎?
又想起最喜歡的一首英文歌:

I can wait forever if you say you′ll be there too
I can wait forever if you will know its wrote it all 
To spend my life along write you ....

我此刻正如歌中所言,我可以等妳到永遠,我使終只認為你儘儘去遠遊,
終有一日,在那舊情夕陽處,我倆攜手共行的影子,又會被日光拉得長長的‧‧‧‧‧‧‧
你的那瓶酒倒了,被我踢倒的,流得一乾二淨。
昨天妳出葬了,也了結我的一樁心願。
這幾天妳停棺在家,我總不敢睡,妳的芳魂必又來找我一同出遊,而那只有徒增醒來後的悲愴罷了。
嗚呼。生前汝不得見吾,死後依然不得見吾償願,吾之罪孽何其深也!
妳的父母將你葬在一處面海的山地上,四周之鄰雖不多,但儘可俯視海景,
無論晴雨,無論黃昏,海總是多角度的,一種角度有一種角度的美,同你一樣。
周圍植滿了梧桐,我還特別栽了一朵小桂花在妳墓前,她有一種不惹人慾望的清香,妳也一樣有的。
明天我就要走了,到臺北去。既然讀不成高中,留在這個傷心地又復何用?
不過,每當梧桐葉落之際,我總會回來看妳的。
今天是我留在此地的最後一天了,明一早的國光號,將帶走我的身,卻帶不走我的心。
總有許多話想和妳說,卻又都忘了。
最後附上一首前人做的香塚詞: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
血亦有所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夕陽沉了,依舊那樣淒美。
我把前幾封給妳的信,連同這封,一齊帶到妳的墓前,燒給遙遠的妳。




蓉:
三十年的歲月,像一股輕煙,繚繞在淡淡的悲愁中。
三十年來,我始終沒有忘懷妳,我的心沒有變,只是髮已開始蒼白而已。
妳在地底可好?光陰不疾乎?轉眼你也走了三十個年頭了。
最後去看妳時,心中便立定決心要創一番大事業。
如今,雖稱不上衣錦還鄉,卻也是頗有成就,
妳高興嗎?想當年,以我國中學歷之身,求職總是到處碰壁。
每當我拿著一張報紙,拎著一罐啤酒,茫茫無目標地漫步在深黑路上,
我真想一死了之,追隨妳至九泉底下,但一想到妳誠摯的言語,我總又振作了起來。
或許是因緣際會吧!從一個小職員開始,奮鬥了三十年,才算終有小成,總是沒辜負妳了。
妳生前我對不起妳,妳死後我依然抱著歉疚。
剛離開高雄的那幾年,每當梧桐葉落之際,我總是回去看看妳,除除雜草。
後來幾載浮沈於得意、失意之間,便忘了這個梧桐之約。
大約是十五年前吧,當我回去時,方才發現妳的墓碑幾乎已全傾頹,
蔓草早已掩蓋了高起的香塚,一旁的小桂花早也已死了,我呆了,呆坐在荒蕪野草上。
後來我才知道,在你死後沒幾年,你家人便全都遷居西班牙了。
當時,在茫然中,我只隱約知道自己是衝衝撞撞下山的,買了一把鐮刀,一個鏟子,和一些花苗。
然後一面流著淚,一面除著高過人身的草,後來實在是力竭了,乾脆便點了一把火燒了,
熊熊火燄似乎組成了妳哀怨的喟嘆,火燒的滋滋聲彷彿告訴我:
終於有人想起妳了,卻是一個未曾見過的牧童‧‧‧‧
草盡了,執著鏟子,撫平妳那被踐踏已久的香塚,如何不令人心有悽悽呢?
在世為一人人皆求之美女,一旦離世卻落得如此悲涼!
予你之信老提愁事,提一提喜事吧!
我一直沒有結婚(有了你一生便不再有缺憾!)在我事業成功之後,
常感到長夜漫漫,孓然一生寂寞誰與共!
在偶然一次捐款中,我在孤兒院找到一個極像妳的小女孩,
我毫不考慮領養了她,那時她方才六歲!當她十六歲時(亦即去年),我帶她回高雄妳的墓前。
那時妳的墓已被我大肆整修了、地加大了,四周圍上柵欄,
鋪上韓國草,並遍植花朵─算是我對妳一點小小補償。
墓碑我擅自改了:愛妻蓉之墓。
我帶她到妳那裡,並要她奉上三支香,並叫一聲:母親。
她一直都很乖巧溫順的,尤其至今,她出落得和妳當年一樣,清麗難喻。
妳在地下若有知,獲悉得此佳女,必當滿足。
妳可知道我幫她取的名字?--宛蓉,好聽嗎?

或許妳覺得我很癡情吧!但我知道,你也知道,『愛』是天下最難懂的事。
對於我,能夠三十年不忘懷妳,絕非是妳的容貌,而是彼此心靈的偶然契合。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而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芒。』
悲天!不知幸抑或不幸,
我卻永遠忘不了我倆短暫交會時所發出的光芒。





在 天 理 之 無 常 , 許 多 事 不 能 問 代 價 ;
在 歲 月 之 無 常 , 許 多 愛 缺 乏 酌 理 智 。
悲 之 而 化 育 之 , 如 淡 淡 花 綻 。
淡 之 而 笑 置 之 , 苦 亦 為 苦 也 ;
莫 顧 人 生 十 五 或 五 十 , 總 歸 戲 ,
戲 臺 上 ,
隔 著 天 窗 , 淡 淡 月 光 入 。
那 兒 ,情 傷 處 ,
曾 擁 抱 , 曾 落 淚 , 多 少 茫 夜 過 ,
總 歸 空 。
這 幕 戲 末 另 幕 升 , 幕 幕 悲 劇 幕 幕 升 ,
直 至 人 生 無 根 。
那 管 曾 有 彩 霞 薄 暮 ,
一 樣 化 為 塵 土 ,
隨 風 飄 , 隨 風 飄 ,
如 刺 鳥 般 ,
歌 盡 身 亡 音 不 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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